[書]《模仿犯》:正義的動機帶來的就是正義嗎?
書名:模仿犯
作者:宮部美幸
出版社:臉譜出版
大部分的犯罪小說,可能是到最後關頭揭穿凶手;劇情驟轉,讓人來個措手不及,或者鋪陳明顯到讀者知道兇手是誰也不意外了。
《模仿犯》不是如此,可能因為很長,如果只是一直賣弄懸疑感,到最後會讓人失去耐心;只是為了讓讀者期待而遲遲不寫出真相的話,也很容易變成拖戲。
它的編排方式特別有趣,在故事的中間,就開始幫讀者拼湊真相,也早就揭露了凶手,但是讀者不會因此放棄閱讀,因為作者知道故事的重點從來不必只是在「凶手是誰」。
知道凶手以後的讀者,開始用近上帝視角來看這整段故事,看故事中的人們如何自認為正義與正確地假設真相而感到荒唐可笑,甚至抱不平;看故事中的凶手如何扮演著無害的人,為他身邊的人覺得緊張。
前畑滋子
前畑滋子這個角色的設定很有意思,也讓讀者知道真相後的故事更有張力。
她想寫出有影響力的報導文學,在過程中除了運用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資訊之外,也呈現出想保護弱小、伸張正義的心理。
她有產出作品的壓力,也有自我肯定和被他人肯定的渴望,但我們該如何把握報導文學中的真相?
當事人也覺得自己在一團迷霧中的話,也許會選擇延遲創作、發表意見,或者在創作當中有所保留;可是當事者如果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全部或大部分的真相,所謂「正義感」傾囊而出是好事嗎?
嫌疑犯家人
作者針對嫌疑犯家人後來的生活做了許多著墨,尤其是高井一家。
會把重心放在高井一家,是因為高井和明在當時還只是「嫌疑犯」而非罪證確鑿的「凶手」,社會大眾卻已經把他當成罪犯來對待。
如果有一天,這些人發現自己一直以為是罪犯的人其實根本沒有犯罪,有多少人會懷著罪惡感?更別說有多少人會真誠地為自己的行為和言語道歉,或是用行動來試著彌補些什麼(但又有什麼是真能事後彌補的呢)。
群眾常能帶起恐懼、憤慨的情緒,也常常把把事情變得非黑即白(才有更極端與集中的情緒),而這樣的情緒常常遮掩了應該謹慎的思考,和言行背後該負的責任,甚至是可能造成的傷害;當我們聚集成群眾,在大家共有的意見和情緒面前,個體的反思似乎就無容身之處。
樋口惠
為了讓爸爸能夠減輕罪刑,不斷去找被害者家屬的樋口惠,也是作者想處理的矛盾議題。
在這個故事中,樋口秀幸的罪名再確定不過,作者卻安排了樋口惠透過女兒的視角來看爸爸犯罪的原因,並認為爸爸也是廣義的「受害者」。
當然,女兒的視角並沒有給樋口秀幸的罪一個能夠擺脫懲罰的藉口,這無須透過被害者家屬的回應來得知;只是我們也能看到一個對人們來說這麼「殘忍」、「無情」的人,或許並不是真的「無情」,畢竟,他所做的事可能也是出於對家人的愛,卻找了錯誤的方式來成全,最後讓自己和家人都陷入更痛苦的境地。
而樋口惠不斷纏著真一、要他幫忙,難道真是因為她覺得父親不需要承擔這樣的罰則嗎?還是,她深覺自己成了父親犯罪的動機,背負著無法洗刷的罪惡感,必須透過不斷為父親的處境做些什麼,自己才能得到救贖?
這也延伸到這部作品中許多遺屬們懷抱的心情:
如果當初我做了不一樣的選擇,或許家人就能避免這個悲劇。
犯罪事件中,顯而易見的加害者是凶手,倖存者或受害者家屬卻經常幻想多重宇宙中能改變結果的自己。
也許我們都在無形中促成了某些事情的發生,我們卻永遠無從提前得知──何時、做什麼行動,能夠得到自己最滿意的結果,因為結果本來就不在我們手中,對此追究只會讓生命困在當下、無法前進。
網川被揭發後,被樋口惠的說詞和自己的心魔影響許久的真一,終於認清他必須放下自己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,繼續向前過日子。
而這樣的領悟,仍是奠基於逝者再也無法回來的事實。
高井和明
高井和明在故事中幾乎是一個救贖者的角色。
從小因為視力問題一直被誤以為是學習能力差的他,或許象徵著不被看見或不被認同的智慧。
發現自己並不愚笨,也不需要受栗橋擺布的他,因為看到了栗橋的脆弱,而選擇在他需要的時候陪伴他、支援他,甚至希望能拯救他的靈魂。
栗橋和他相處的過程中卻幾乎沒有看出高井不再「愚笨」,他只認為和明還讓自己予取予求、對自己言聽計從,就是因為和明還需要自己。他無法理解那種懂得了還心甘情願的付出,還有那種看似吃虧卻無所謂的扶持。
又或者,和明追求的只是能夠成為他人依靠的感覺?
和明最後的下場並不算好,沒能活下來之外,還被誤會成共犯;只有家人相信他的本質,但這相信是真正的明白,還是那種「我兒子不是壞人」的相信就不得而知。
或許,讀者的相信,也只是基於我們的全知角度。
我疑惑作者給和明安排這樣的下場,有沒有特別的暗示?只是為了創造一個被誤會的無辜者來書寫眾人對真相的盲目,還是透露著:一個善良的救贖者也可能不會有好下場?
不過,當我回頭自問對高井和明這個人的印象(當然,是以全知者的角度),我似乎便不覺得他有個不好的下場了。
他善良、有同理心,不是個心臟大顆到無所畏懼的人,卻願意為了自己相信的價值鼓起勇氣,試圖去把自己的朋友從深淵拉出來,成為他能依靠的人。也許,到離開人世之前,他都能夠知道並堅信自己是個這樣的人,對他而言就是一趟值得的人生了吧。
有馬義男
有馬義男在故事中是個智者的角色。
他並非無所不知,但是在很多時候,他能夠保持冷靜和理性,試著去傾聽與釐清真相,甚至是罪犯行為背後的心理。
網川將被逮捕時,他在電話中對網川說的那段話,讓人印象非常深刻。
當我們說「大眾」的時候,指的到底是誰呢?
或許,如果每當我們指涉「大眾」的時候,都能夠想起,大眾當中也是一個一個和我們、以及我們的家人一樣特別而珍貴的人,我們許多的言行都會再小心一點點吧。
最後,當兇手終於鬆口了,一切都要「結束」了,他一直築起來的堅強才崩潰了。
再怎麼把持理智、怎麼有智慧的有馬義男,也是鞠子的爺爺,是痛失了寶貝孫女之後,還是要為了自己活下去的遺屬。
對我而言,他是個有智慧與機敏、有勇氣也有愛的,柔軟而剛強的、值得尊敬的人。
網川浩一
相較於對栗橋浩美的書寫,網川浩一的存在在這部作品裡面特別神秘。
栗橋就像是很多文學作品中,那種可能因為環境造就了性格、不滿與內心恐懼的角色。
故事近尾聲雖然交代了網川複雜的背景,但網川的心理狀態幾乎都是由和其他人的對話來呈現的,我們似乎很難捕捉到他內心深處這麼做真正的理由和動機。
「模仿犯」這個書名正是讓他不顧揭露一切也要撕下的標籤──他不是模仿犯,他要當原創者。
為什麼這樣的創作對他來說這麼重要呢?難道真像有馬義男對他說的,他不希望被遺忘,所以必須創造讓社會印象深刻的事情,才能感覺被認可嗎?是不是從小不被承認的苦悶釀成對受眾人矚目的執著,這點我們或許沒有辦法知道。
然而,對這樣的可能性不確定的我們,是否就能夠這樣把網川的「創作」視為一種「真正的惡」呢?這些「事實」背後的動機,隱藏的未嘗不是各種我們尚未參透的真相。
如果故事中真正的凶手永遠不說出無辜者的真相,已逝的無辜者是不是會永遠被誤會下去?
現實世界中沒了這樣替我們提供上帝視角的作者,我們是否也透過許多自以為的濾鏡來看這個世界、來對待其他人?
請我喝珍奶!